从一双无邪的猫眼睛开始，拉脱维亚的山水孕育了这种高贵

《猫猫的奇幻漂流》剧照

荣获本届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和金球奖最佳动画长片的《猫猫的奇幻漂流》是一部高贵的动画。习惯了插科打诨、喧嚣胡闹的那种娱乐动画的人想必很难理解，高贵如何与动画相关联？可能真的要回溯宫崎骏的《风之谷》和《天空之城》、山贺博之的《王立宇宙军》那个时代才能让人理解。甚至，和导演金兹·兹巴洛迪斯 （Gints Zilbalodis）所来自的东北欧有关，拉脱维亚的山水孕育了这种高贵，很久以前我在苏联和捷克的动画里遇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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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奇怪，在冷战时代的东欧，动画竟然成为清流，力求非功利。今天我也在《猫猫的奇幻漂流》看到这种非功利性，虽然它可以有治愈作用，但没有《头脑特工队》那么心理学教科书式的展演；虽然它可以隐喻很多社会学、哲学和宗教问题，也没有《新世纪福音战士》或者许多赛博朋克动画那么穷尽心思大开脑洞。《猫猫的奇幻漂流》举重若轻，从一双天真无邪的猫眼睛开始，到另一双直击死亡依旧无邪的猫眼睛结束——死亡也无邪，所以它能看到彩蛋里平行宇宙中的鲲鱼嬉游于重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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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视深渊，不一定会变成深渊。《猫猫的奇幻漂流》里的小猫之存在，似乎在反驳尼采那句：“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猫猫俯视积水的意象，一再扩大，直到俯视汪洋大海的黑暗深渊，最后又收结于与同伴们一起俯视洪水退余的积水，它们的眼睛清澄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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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疑地，这部貌似北欧童话的动画，在其明媚山水和动物剧场之下，有着不止一重的黑色暗涌。首先是架空的末日后世界设定，你无从得知人类是何时、如何消失退出舞台的。其次是忽如其来忽而退走的洪水，片中一开始就高悬树上的小舟、片尾再度狂奔而来的鹿群，都显示着这场洪水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洗劫那个世界。小猫跌进水中，我们能感觉的不是回归子宫的安详，而是面对虚空的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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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惊异的还有亦神亦魔的蛇鹫（Secretary bird，又名鹭鹰，动画里它的羽毛更白），它本源自非洲，和片中的北极光不应该属于同一个世界，它和鲸鲲更接近于猫的保护神，也是猫的超我的投射。小猫被救赎的同时也在救赎世界——即便是如此漫不经心、基于本能。方舟上的同伴们，高贵如蛇鹫、顽劣如狐猴，都因为猫，离开自己的族群，成为神或者成为人。更不必说卡皮巴拉和拉布拉多，它们不知不觉成为了教导小猫善与爱的行为导师，虽然看起来它们慵懒、笨拙。

无视洪水重复来去，一开始怕水的猫已经学会捕鱼和分享，甚至救助。而作为观众的人类恍然发现，这个世界可以没有人而存在得很好——也许更好，万物运转自如。反而是在人类的遗址之处危机四伏——比如那个水中古城废墟，表面上它美丽堪比天空之城拉普达，其实它黑潮狂翻，最后成为蛇鹫献祭自己的祭坛。

洪水来临前的世界也是一个祭坛，以人的视角看来，它的时间流动是诡异、多重的：小猫一开始进入的阁楼里，雕刻家的床铺如此崭新，案上工作未完成，暗示着人类的消失仿佛是片刻之前的事；但不久遇见狐猴的那个房子废墟，瓶瓶罐罐积满尘垢，似乎最少是十年几十年前的遗物；水中古城更加是几百年上千年的风格。时间进入乱流，猫却坦然穿梭其中——也许跳出人类的时间观念，宇宙的时间观本来就是自如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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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我们回忆一下洪水前世界里林立的猫咪雕塑，它们意味着什么？为什么在洪水即将没顶时小猫登上那座巨猫雕塑大如山丘，不合比例地存在在那一刹那？这些会不会都是小猫完全自我主义的心理投射？——直到洪水退去，你会发现雕塑也消失无踪，因为这时小猫本身已经代替了这些雕塑？那么雕塑到底是猫的执念还是人的执念？

动画的成功之处，在于它把这一切都保留在暧昧之中，这种暧昧我曾经在押井守的首作《天使之卵》里感受过，久久不能释怀——《天使之卵》那个内里空无一物的巨卵（理想）被天使（理想主义者）极力捍卫，但天使和那个打破蛋的少年都可以说是押井守的自诩——《天使之卵》的背景，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浩劫后空无的世界。

因为暧昧，《猫猫的奇幻漂流》又不同于表面上非常相像的另一部名作《少年Pi的奇幻漂流》。后者营造的黑暗投射非常直观，而且完全基于人类中心而生发，少年Pi在大海上凝视深渊过久，一度变成了深渊，吞噬了自我，诿过于想象出来的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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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咪则不会诿过，因为它看到深渊里面和深渊上面都有光，这也是《猫猫的奇幻漂流》最动人的地方，光一步步地上升，首先是水底绚烂的游鱼的鳞光（它们的世界与灾变无关），然后是狐猴手中的碎镜所反射的光被小猫追逐这一充满生命活力的场景，最后是全片最炫目的极光里猫猫与蛇鹫的漂浮——在死亡背景下，这一灿烂尤其神秘且极有张力，也呼应了全片的洪水漂浮。

电影原名Flow，在此不只是指动物们的漂流记，也是生命如流的最智慧的呈现，随波逐流也因此有了更好的解释。这一尊奥斯卡金像（最佳动画长片），应该是最当之无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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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廖伟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