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专业沦为新"天坑"?|专访浙江大学人工智能研究所所长吴飞

人工智能，被称为第四次工业革命的引领者。全球近十年间，人工智能人才争夺潮风涌，麦肯锡报告称，中国目前人工智能人才缺口400万，真实情况究竟如何？有评论说“人工智能专业是新‘天坑’、清华北大以下别沾”，是真的吗？

今春，Deepseek席卷全球，随后，杭州“六小龙”冲击大众视野，“六小龙”中有三家创始人出自浙江大学，一时间，为什么是杭州？为什么是浙大？引发热议。

吴小莉专访浙江大学本科生院院长、人工智能研究所所长吴飞。凤凰卫视中文台3月10日晚20:30首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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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工智能专业沦为“新天坑”？

吴小莉：最近看到一个热搜，说中国现在人工智能专业的人才缺口大概有400万人，您说这是一个伪命题，为什么？

吴飞：人工智能已经成为人类社会或者科学研究的基座，各行各业都需要，但这个需要的深浅是不一样的。有些是需要应用者；有些是需要人工智能工具的制造者；有些是需要人工智能理论的创新者。我想这400万的人才缺口，要分清楚到底是面向哪个层次的人才所需的。

吴小莉：有网友说“人工智能是新的‘天坑’，清华北大以下别沾”，有些还认为人工智能专业还没有很完全，您怎么看这样的评价？

吴飞：我觉得这个评价有客观存在的一些现实。说是“天坑”或者“天花板”，是因为我们培养的学生还符合不了社会的要求。如果中国能够在世界的一流教材、一流教学内容基础上，制定出更好的教材和更好的内容来进行共享，带动一般高校教师的成长，我们培养人工智能的人才就有底气了。

吴小莉：我们也知道在计算机专业或者人工智能专业的领域挺“卷”的，我们的图灵班也有末位淘汰制，有20%会被分流。我们最近还看到了一个新闻，华南理工大学计算机专业的博导39岁去世了，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尖子。我们是不是太着急了？会不会造成揠苗助长，甚至真的是有一些资源的浪费？

吴飞： 人工智能或者信息领域的“卷”是一个不争的问题和它的现实存在，我更担心的是无效的“卷”，比方说我们学生的熬夜，他去拼所谓的GPA（平均学分绩点），拼一个模型与算法的实现，实际上这些模型算法可能已经实现了，这也是我们这个评价体系可能出现的问题，我们高校要正视这样的问题。就是说可能学生为了一分的成绩，他会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对里面的内容进行死记硬背也好，题海战术也好。他实际上“卷”出来的结果并不是说他“卷”到了世界一流、“卷”到了创新人才的行列，这是无效的“卷”。比如说像DeepSeek，它也很“卷”是不是？但它“卷”出了世界一流的大语言模型，我觉得这种“卷”是有效的“卷“。

吴小莉：有一个说法，非双一流学校人工智能专业的学生，毕业后找不到匹配的本专业工作。对于很多在读或者想要选择人工智能专业的学生，您会给学生和家长什么样的建议？

吴飞：我觉得本科生选择专业的时候，一定要明白专业不是职业。我个人认为大学生的培养还是一种通识能力的培养，如果一旦学生在选择专业的时候就决定一辈子要从事的职业，我觉得这样的人生非常没有想象力，是没有激起去奋斗、去寻找自己无穷未来勇气的选择。

DeepSeek的创始人梁文锋，他是我们浙江大学信电系毕业的学生，本科、硕士学的都是通讯，但他毕业后对量化方面非常有兴趣，在做量化的时候，又觉得人工智能是量化的一个很重要手段和技术，他们便用大量资源打造了DeepSeek，现在是国际上所认同的新一代人工智能大语言模型。所以我觉得，要把大学培养看成是通识能力的培养，同学们是在大学里找到自己的兴趣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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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所双一流高校共同盖章的辅修证书

2021年4月，在吴飞的倡议下，浙江大学、上海交通大学、复旦大学、南京大学、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和同济大学六所高校的计算机专业老师，联合华为、百度和商汤等公司，共同开启“AI+X微专业”辅修项目，向非计算机专业学生教授人工智能通识课，六校联合颁发证书，开创先河。

吴飞：当时，我们这6所学校计算机学院的老师，都会接到很多学院领导或者教授的电话，让我们给他们专业开一门人工智能的课程，但我们很抱歉，因为计算机专业的课程已经非常繁重了。

后来，6所学校计算机学院的老师抱团取暖，我们说课程共建共选、学分互认、证书共签。从每个学校里选50个非计算机专业、非人工智能专业的学生，给他们发6所学校同时盖章的证书，这可能是是中国教育史上难得的一张辅修证明。

我曾经收到过一个AI+X微专业的学生来信，他是化学系的本科生袁洛天，对药物合成很感兴趣，他写信问我的研究团队里有人做药物合成吗？我当时正好有个博士生蒋应杰在做，我就让他去找他。半年后他来找我，他打开计算机给我讲用人工智能怎么进行药物的自动合成，我觉得很好。结果他问出一句话，让我当时目瞪口呆：“吴老师我能不能读你的博士生？我真的很希望在你的课题组用人工智能去改变化学。”听到这句话之后，我已经无法拒绝他了。我相信洛天以后绝对不会去，比如说像互联网平台经济的企业，他一定会去药厂，去撬动这个领域的变革。

吴小莉：为什么“AI+X”这个项目暂停了？

吴飞：当时因为在疫情期间，线上协调比较方便，疫情后回归常态的时候，大家忙于真实线下世界里的任务。今年我们想把它恢复起来，称作“AI+X”的2.0，将着重打造交叉学科的课程，面向国家重大需求，面向国家科技革命需求去开发新的课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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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是浙大？

2018年，中国正式批准35所高校开设“人工智能”本科专业；同年，美国也开设了全美第一个人工智能本科专业；2024年11月，浙江大学获批中国唯一国家人工智能教材重点研究基地。

吴飞：浙江大学的思路是先把各学科建成最强的学科，像计算机这个学科，U.S.News世界大学排名把我们列为全球第六名，我们都很吃惊。

吴小莉：浙大在1978年就有计算机相关的专业，经过了这么多年，终于迎来了人工智能的iPhone时代，浙大抓住了这个机会。

吴飞：对，人工智能的iPhone时代，我觉得这是一个历史的机遇。1978年浙江大学设置计算机系的时候，系主任何志均先生就把设计新型计算机、研究人工智能理论作为立系的根本，那是40多年前，我觉得这句话我今天说出来，任何人都觉得非常前沿。

2018年，浙江大学是中国35所开设了人工智能本科院校的高校之一；2019年，浙江大学是第一个设置人工智能交叉学科的高校，中国第一个人工智能博士研究生的文凭是浙江大学发出的。我们第一批学生进来了，没有教材怎么办？出教材；第一批研究生进来了，没有课程怎么办？建课程；在学习过程里要进行实训，那我们就建实训；要和企业合作，我们就和企业合作！浙江大学的人工智能专业发展，是顺其自然和回答历史之问的关键节点上，我们做出的不二选择。

吴小莉：据说您2010年从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访学回来的时候，潘云鹤老师问你有没有带教材回来？

吴飞：当时我在伯克利统计系上了一门课程，好像叫高维数据的分析与理解。这门课程很多内容我听不懂，但我每堂课都认认真真做笔记，要考试的时候，很多学生来借我的笔记，我把这门课程的讲义带回来了。我当时根本没有想到潘老师会问我这样的问题，后来我才知道潘老师当浙江大学校长的时候，要求启动“新星计划”，每个“新星计划”的学者回国之后一定要带回一门课程。人工智能世界级的一个教材，就是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的教授把它写出来的，只不过在后来的教育教学工作当中，我觉得我应该写一本我觉得合适的教材。我的这本《人工智能引论》，在撰写的过程中，大纲就送给了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的这位教授进行评审。这位教授给我们写了一页半的意见，他提出的很多的观点非常正确，所以我们对我们的教材大纲又进行了调整。

吴小莉：举个例子。

吴飞：比如他说你们的教材里应该把逻辑推理的内容进一步加强，人工智能知其然且知其所以然，是依靠逻辑推理；第二个他说你们的教材里面放入了博弈，非常好。

吴小莉：指的是人跟人工智能的博弈吗？

吴飞：不是，是指博弈论的思想。冯·诺依曼曾经讲过这么一句话：人工智能博弈研究的不仅仅是棋类对弈，而应该研究人类社会里面的尔虞我诈、口是心非，这样才是人工智能最大的魅力所在。所以他觉得把博弈的理论放到人工智能教材里面非常好。

现在新一代人工智能系列教材，已经出来了26本理论教材，11本实践教材。

吴小莉：也是特别具有中国人工智能教材特色的，适合中国国情的人工智能教材。

吴飞：所以我个人非常骄傲地说，整个人工智能本科教育教学的教材体系已经建设完毕。为什么浙大会拿到国家人工智能教材基地，就是专家们觉得我们做了很多的工作，还可以做今后想做成的事情。

吴小莉： 可以告诉我是什么吗？

吴飞：我们在北京开会时，教育部领导说，所有学校包括中小学，都要学人工智能，我们的教材在哪里？

吴小莉：你们的任务越来越重。

吴飞： 就像2018年我们要回答本科院校开设人工智能本科课程，我们的教材在哪里？我想在那个时代我们做出了不二的回答，现在这个时代我们也必须做出回答。

制作人：韩烟

编导：马家佳

编辑：金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