楸树花那么新，那么脆弱，吹散在如醉的春风中丨周末读诗

溪桥边的木棉树开花了。 肥硕的红花，端擎在疏朗的枝头，像一朵朵冷冻的火焰，美丽而哀愁。 村里的阿婆腰身伛偻，手持长竹竿，从树上把花打落下来。她说拿回家晒干了，煲汤好喝。我没喝过，我喜欢花在枝头开落。 村人不赏花，也不惜花。顽童爬上树采花，又随手丢弃，但他们与阿婆的用花煲汤，我想也都是因为爱花。 花呢？花不说话。

1

二月六夜春水生

南宋 梁楷《芙蓉水鸟图》

《春水生二绝》其一

（唐）杜甫

二月六夜春水生，门前小滩浑欲平。

鸬鹚鸂鶒莫漫喜，吾与汝曹俱眼明。

雨霁天晴，午后再也坐不住了，出门下楼，投身于明媚的春光中。岭南也有春天，洋紫荆风花飞坠，远林际百鸟啭鸣，太阳照在娇嫩的桑叶上，一片金黄。

我穿着单衣，走过溪桥，水声潺潺，日色闲远。花间菜园，游蜂烂漫，玉蝴蝶跌跌撞撞，翩飞如醉。荔枝林里，枯叶满地，踩上去松软酥脆，叶隙漏下斑驳的阳光，时间仿佛悬在林间，随处分岔的小径，使整片树林如同移动的迷宫。

乡间公路上没有车，满满都是太阳，一个人沿路肩长长地走，恍若不知身在何处。偶有老人骑自行车经过，看着他戴草帽的背影远去，有世上千年悠悠之思。

以上是农历二月七日所记。公元761年，唐肃宗上元二年，同样的日期，杜甫写了两首诗，关于涨水。

“二月六夜春水生”，这个日期必须记下，因为连夜发生了一件大事：春水生。春水来得悄然，来得迅猛，就在二月六日这天夜里。

他早上起来开门才看见。“门前小滩浑欲平”，门前小片滩地几近淹没。看见春水，使人欢喜，此是现前憬然，继而转为隐忧，“浑欲平”，大水有淹向草堂之势。

大水改变了生态，门前变得陌生，变得荒野。鸬鹚，鸂鶒，水鸟都来戏水捉鱼。“鸬鹚鸂鶒莫漫喜”，杜甫看在眼里，欢喜它们的欢喜，同时以调侃的语气，叫它们“莫漫喜”，这三个字，既写出了水鸟的天真烂漫，又流露出自己的担忧。

“吾与汝曹俱眼明”，汝曹，尔曹，尔等，尔辈，意即你们，但古人的措辞更有味，富含表情与态度，或嗔怪，或轻蔑，可依据上下文加以揣度。杜甫的语气是嗔怪，水鸟们很可爱，“汝曹”就像在说“你们这些家伙”。

春水好大，杜甫说，和你们一样，我也看见了，可是水对于我还意味着别的。

2

要是有船就好了

元 张中《吴淞春水图》

《春水生二绝》其二

（唐）杜甫

一夜水高二尺强，数日不可更禁当。

南市津头有船卖，无钱即买系篱旁。

大水带来的压力，在第二首诗里，急剧增加。“一夜水高二尺强”，杜甫来到溪边，看江水涨势，一夜之间，水涨了二尺多高，他简直吓一跳。于是想道：“数日不可更禁当”，这样下去，要不了几天，江水岂不要决堤？

涨水是没办法的事。要是有船就好了，应该备一只船，他想到南市渡头就有卖的，唉，可惜没钱。“南市津头有船卖，无钱即买系篱旁。”要是买一只船该多好，买来就系在篱笆旁边，万一再涨水，出门就可以乘船了。

这首诗写得浅白，自古论者多评其“以俗为雅”，例如宋代吴可在《藏海诗话》中称，老杜此诗与《竹枝词》相似，即俗为雅。我们今天读来亦觉通俗易懂，全篇大白话，但正因如此，一字一句，才更有杜甫的人。

细味二诗，我们还能感觉到一夜大水，杜甫在惊讶之余，颇有些语无伦次，涨水带给他的心悸，波动于遣词造句。水势紧逼，写诗纪事，哪里还有功夫修辞！

是年春天，浣花水涨，杜甫还写了一首诗，叫《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诗曰：“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新添水槛供垂钓，故著浮槎替入舟。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春水如海势，他想写一首诗，却说不出话来，以故题作“聊短述”。起句声明平生语不惊人死不休，如今自伤老迈，写诗随意付与，奈何值此奇景，愣是想不出佳句，唯有思及古人。这首诗八句，说来说去，等于什么也没说，言外之意：大水让我无话可说。

3

给楸树的诗

明 沈周《青山红树图》

《三绝句》其一

（唐）杜甫

楸树馨香倚钓矶，斩新花蕊未应飞。

不如醉里风吹尽，可忍醒时雨打稀。

楸树我小时见过，东邻家隔院有一株，瘦瘦高高，别的树春天欢欢喜喜，那楸树何时都很清愁。从我家院子里能看见树冠，感觉它离得很远，因中间隔了一家，且他们两家为宅界打架，已经三代不说话。那家人面冷心硬，头门敞开轻易也没人进去，我总共去过两三回，记得院子非常狭隘，半空搭了张铁皮棚，楸树长在墙根，晒不到多少太阳。

杜甫的楸树长在风日水滨，紧靠着一块岩石。“楸树馨香倚钓矶”，诗句不同于我的转述，诗人是从楸树的花香说起。是啊，我竟忘了提到香气。春天的花树，我们与之相见，尚未到跟前，不正是先闻到香气吗？香气就是花的语言，就是花和我们说的话。

阳春三月，楸树开花，花朵浅红色。读杜甫诗，要留意他的用词，他用词准确，带有个人的情感和力量。“斩新花蕊未应飞”，明代文学家胡震亨在《唐音癸签》中评此句曰：“非‘斩’字，不能形容其新。”我们今天用作“崭新”，诚不如“斩新”的铮铮。

末二句深情之至：“不如醉里风吹尽，可忍醒时雨打稀。”楸树花那么新，那么脆弱，吹散在如醉的春风中，好过眼睁睁被雨水打落。想起樱花，樱花盛开即谢，有一种悲剧美，在最绚烂之时凋零，像是对美的忠贞不渝。

给楸树的诗，也是一首情诗，一种理想的存在方式。古人画花木，往往在旁边配以石头，楸树倚于水畔岩石，更觉风致。

4

是那只鸬鹚吗？

南宋 李迪《九鹚图》

《三绝句》其二

（唐）杜甫

门外鸬鹚去不来，沙头忽见眼相猜。

自今已后知人意，一日须来一百回。

对于真正的诗人，万事万物皆有诗意，整个世界都是诗之材料。杜甫不仅写忧国忧民的诗，还写日常生活琐细，花草树木虫鱼鸟兽，爱的目光倾注之处，无不是诗。他在入蜀途中，写过自己的钱袋，末二句：“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空囊》）真实心情，与常人无异。

这首写鸬鹚。“门外鸬鹚去不来，沙头忽见眼相猜。自今已后知人意，一日须来一百回。”普通的日常体验，诗人却觉察并写出了其中的陌生感。已有好些日子没看见鸬鹚，今日沙头忽见，杜甫仔细地瞧着，越看越觉眼熟，是它吗？

读诗至微妙处，不可轻易放过。我们平常习惯性活着，对事物的感受几乎枯萎，我们把现实看得很现实，殊不知确定的事情很可能并不确定。

去年春分前后，燕子飞回来了，我们坐在堂间吃饭，它们在梁上呢喃。母亲仰面端详，认真到近乎痴地发问：“是去年的燕吗？是不是呢？”没有人能告诉她。

把貌似确定的事情模糊掉，是踏上神秘之旅的开始。“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晏殊的似曾相识，与杜甫的眼相猜，以及我母亲的发问，皆有这样糊涂的好。

5

无数春笋满林生

明 吕纪《竹禽图》

《三绝句》其三

（唐）杜甫

无数春笋满林生，柴门密掩断人行。

会须上番看成竹，客至从嗔不出迎。

春天的勃勃生机，起句便扑面而来，想象那样的杜甫草堂，真令人羡望。我去看过作为景点的杜甫草堂，茅屋周围也有成片的竹林，林地植有茂草，想必春天也会茁绽新笋吧，但那人造景观颇觉呆板，了无生趣。

杜甫的真率，及至第三首，更成了蛮来。他紧闭柴门，提防外面人进来看笋，看笋倒不要紧，他们是要掘笋回去吃的。

去年在甘肃成县，也就是杜甫流亡过的同谷，我就亲眼见过几个妇女，在城外路边摘香椿芽。路基较高，香椿树长在道旁人家的院子里，树冠刚好伸上路面，摘起来特别方便。碗口粗细的香椿树，枝头才吐出嫩芽，都一一给摘去，妇女们边摘边说笑，好不容易要走了，其中一个忽瞥见最下面枝上还有几芽，于是蹲身拽着同伴的手，硬是给她够到摘去。她们装满两塑料袋，很满足地走了，留下光秃秃的香椿树，春天才刚开始啊。

不仅担心春笋，杜甫还担心等笋长成竹子之后，那时必定有很多人来看。“会须上番看成竹”，这句纯用方言俗语，点化入诗，尤其给力。最后他决定：“客至从嗔不出迎”，竹子长成时，不管谁来，他都不欢迎，坚闭门而不出。

明代杨慎在《升庵诗话》中评此《三绝句》，称赞曰：“格调既高，风致又韵，真可一空唐人。”我还要加上一句：子美原是个活泼泼的人啊。

撰文/三书

编辑/刘亚光

校对/赵琳